在人類歷史上，大多數社會都具有一個在權力、金錢、知識、聲望上超越普通人的特殊群體。我們可稱之為精英群體，他們是這個社會最有能力的一群人，按理也是應對社會負起最大責任的一群人。這個人群既可以為社會創造最多的財富和幸福，也最有能力為社會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引導、規范這一人群，使其履行對社會的責任而不是濫用自身的能力，就成了建設一個美好社會的必經之路。所謂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不過是找到了最大程度地制約權力精英、以社會需求來引導知識和經濟精英的辦法而已，但在人類歷史上已是劃時代的成就了。

大多數社會對精英人群的制約來自于三個方面：法律、平民的平等運動、精英自身的節制。首先，法律應該比權力更大；平民階層足以形成組織化的力量與精英取得平衡；更重要的是，在改革開放中形成的權力、經濟和知識精英應該擁有責任感，懂得回報社會，而不是無節制地追求權力和金錢，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掠奪民眾和國家的主角。現實中，由于精英人群對這個社會優質資源的壟斷式占有所造成的貧富分化，使得精英階層和平民階層漸行漸遠，甚至彼此仇視。可以說，解決許多社會問題的癥結，還要考問掌握了這個國家大部分金錢和權力的精英階層。

最近幾年有關“富二代”“官二代”的負面新聞層出不窮：杭州“70碼”事件、公子哥網上炫富、地方官子女“特招”等等，將二代精英的形象毀得也差不多了。有關“富二代”負面新聞的集中爆發，一是證明社會精英階層的年輕一代正在步入社會舞臺；二是證明精英教育的缺陷真的很大——這樣說也許還不準確，事實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根本沒有針對精英階層的教育。當精英教育遲遲不能發軔時，所帶來的不單是人才上缺陷和道德上的損失，更使得精英階層無法成為我們社會的合格有效領導者。

既然阻止精英階層在權力、經濟、知識和聲望等方面的崛起在大多數人類社會中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養成有益于社會長遠發展的精英文化，以此作為改變法律和制度的文化前提和必要的動力，緩和社會分化之痛，并為新的社會平等運動積累上層社會資源。但問題是，我們歷史有的是平民階層被權力精英和知識精英教訓的傳統，而缺乏對精英階層的人文教育。在普通教育中，所注重的是把人不當人而是當作工具來培養。以前是要把教育對象培養為某種政治工具，現在市場經濟又極力想把人培養為經濟的工具。在這種思路的指引下，中國的普通本科院校其實與職業教育學院區別不大，都是按市場需求來設計專業，都是急功近利地培養經濟工具，而非西方傳統意義上的大學。我們的很多大學改名叫做職業教育學院可能還更合適。在我們的普通教育中缺乏基本的人文教育內容。這導致其教育對象缺乏理性思考能力和服務社會的精神，甚至缺乏對其他人的最基本的尊重。

至于中小學教育中曾經興盛一時的所謂的“貴族學校”，由于其工具性指向更強，受到的管束更多，因此同質的學生聚集，也只能把普通教育的缺點和“富二代文化”進一步放大。而就在上個月，浙江義烏出現了由政府出錢培訓“富二代”的集訓班。雖然花納稅人的錢進行精英教育顯然是有問題的，其內容和效果也有可質疑之處，但這個社會開始明白：整個國家里最需要教育的正是這個社會的精英階層，也算是一種進步。

一個國家精英的自覺，正來自于他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在這方面，美國這個強調平等的社會里，對精英的教育一直是比較成功的。電影《蜘蛛俠》所宣揚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精英文化理念之所以在美國被廣泛接受，是因為這個社會從小就接受著這方面的教育，而對年輕人的博雅教育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其特色的地方包括：專業融合、小班教學、師資優質、社團教育等等。專業融合，指的是學生在前兩年不確定專業，到第三年才挑選專業，對學生的綜合知識和能力培養打下基礎；畢業于名校的老師們通過學術規范等的訓練，幫助學生提升閱讀、寫作和語言表達能力，并為其終身學習打下基礎；小班教學由于規模小，方便課堂討論、辯論、師生間互動密切，有助于培養學生的溝通能力和領導能力；社團組織活躍，公益活動頻繁，每年有一個月的時間到國外旅行并撰寫考察報告，由教授帶隊。這些活動都不是無的放矢的——理性思考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不經訓練就無法達成的能力。這種能力是學生以后能夠成功地做任何事的前提。實際上每次在開國際會議的時候，我都會有這種感覺——覺得美國人愛出頭，有美國人的地方，他們總是想當領導，想設計規則。原以為是政治文化和天性使然。但在美國博雅學院工作了一年時間，我才知道，原來這種習慣是“教育”出來的。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博雅精英文化所鼓勵的一切行為而已。

而對于中國來說，除理性思考能力的培養外，更有借鑒意義的地方在于其服務大眾的精神的培養。這種自由文科教育曾經因背后有宗教信仰作為支撐而獲得內在的力量，但在現代社會，這種味道已經漸漸淡化，而以現代文明準則，如人權、平等、自由、公正等作為其核心內容。而社區服務和公益活動以及親眼看到其他國家人民的苦難，能夠激發起年輕人偉大的同情心。而當個人獻身于某項不為謀取私利為目的的事業時，同時也獲得了道德和精神的完善。以此方式培養出來的精英，對社會當然會負有責任感。

同時，雖然博雅教育算是一種精英教育，但并不是說進入博雅教育系統的都是精英。而是指這種教育使經歷它的人們培養出對這個社會的責任感，并將一套如何看待人、世界和自我的價值觀內化到學生的內心。即使這些學生今后不會成為這個社會頂尖的精英人群，但至少他們會支持這些理念以及持有這種理念的真正的精英人群。而對于平民來說，他們更應掌握這種精英教育的文化，原因很簡單——因為平民需要以這種標準來時時要求精英。

精英文化的缺乏，是因為中國的精英和他們的后代缺乏必要的精英教育。當然，這種教育在普通民眾中也是稀缺的。要解決這個問題，在中國的大學乃至中學的教育中引進類似于博雅教育的精英文化教育內容勢在必行。不過，美國的精英文化也未必全然適合中國，中國需要在反思自身精英教育的缺陷方面下更大的工夫，之后才談得上樹立新的精英文化。但無論中國的國情如何特殊，在現代文明世界里，學校教育(無論是精英學校還是平民學校)都需要注重以“平等、自由、權利”為基礎的理性思考能力的訓練和服務大眾精神的培養，改善私人生活的交往，總歸是最基本前提，也是在一個國家中形成健康的精英文化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