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暉：朗月孤圓印三江

臨近中秋，怒江峽谷、邦達草原，一路夜行，正是下鄉回程之途，急速趕回瀾滄江畔掛職的昌都市檢察院過夜。此時，母親來電，問詢我高原反應如何、中秋怎么過？

中秋將近了，一輪漸圓之月，霜華清輝，印照三江大地、橫斷山脈、雪域高原。幾千里外的母親關切如斯，一如我曾經讀書、出差在外一般，都是她先問我身體可好、節日安好。問余何適，廓爾忘言，是前路寬闊，選擇寬廣，皆可從、卻忘言何從。然而，在母親的問詢中，我并非忘言何從，只能編造讓她安心的善意謊言，我不能說現在離住處尚有三四小時行程，不能說饑腸轆轆在趕路，不能說四野茫然、顧影自憐，更不宜擅言落石滑坡的交通安全風險，但凡只言片語，都會讓母親一夜揪心無眠。

而我，此時孤零飄蕩在高原月華下，遠處不知名的神山冰川反照，玉曲河粼粼如練，天上一輪圓月，照我孤影，而我看月，更是孤了億萬年吧？

人寄天地一時空，不過那段光陰、那片土地。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月亮，輝映千山印照萬川，日日夜夜年年歲歲。屈原《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人間中秋，月，是最給力的風華，不是絕代，而是從不將息。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駐步問影隨，望著空中明月和山川月影，我有些癡了，高原反應之下的糨糊腦，更難理清天上明月與人間中秋到底是誰帶鹽誰。是人間的歷法朔望之算，喚醒皎皎明月映中秋？抑或月之執著輪回，牽引人間離別與團圓的潮汐？

月恒中天，人類繁衍，在人間的煙火里，月球不再是緲無關聯的天體，人間傳說月有嫦娥、吳剛、蟾蜍、桂花樹，全球億萬華人都過元宵、中元、中秋，這些節慶，是月亮與天時地氣共為人類憑依，與生靈物候節律相呼應，融入人倫綱常道德精神，成為天人合一的中式民俗。

秋月如水，溫柔若女子，《詩經》以月比興人類最美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美人如月、月如美人，思之憂之、憂之思之，先秦的民風是多么自然放達。有了遠古傳說、詩經楚辭的發端，千百年來，這輪桂宮玉盤，鐫刻了太多詩意濃情，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一代雄主向月吐哺；李詩仙自然是予酒予月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杜工部“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潦倒的夜旅仍如我這般心境欣賞江河源頭的月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些適宜東海之濱家人親友的月懷詩意。而最適我懷的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昌都三江大地，古老的康巴文明里，多少古人走過古老的茶馬路、去鄉又還鄉？“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從波密到昌都，橫跨雅魯藏布江、怒江、瀾滄江，垂直海拔從二千到四五千的橫斷山系，蒼茫云海只在胸臆之間，唯見明月高懸，朗照人間。李白相送友人，“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李大哥真是寫出了家人親友送別時的心境，怎知我到夜郎以西的藏東秘境，又有依依相送的愁緒和山川共此月？當然，更愜我意愁我緒的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真是奇怪自己，為何洗不盡望鄉念鄉的心流，卻寧愿選擇出發與遠方？

來昌都的日子是一天天數，同時也數著出發的情懷與圓夢的距離，這是怎樣的距離呢？是天上明月、人間中秋、俗體凡心的距離嗎？古佛求相苦究道，杯子掉地始悟禪。/朗月孤圓明玄旨，門風高俊萬人參。/平常本分接人心，趙州關前無門見。/古橋度眾大慈悲，禪茶一味生活典。本分事接人，平常心是道，我們是來援藏的，是不為己而為人的，這個才是本分事。平常心，是要有大而利他之心、無小而欲己之心，此心有如高懸明月、朗照萬物，所謂“朗月孤圓”。檢察系統的“雙百”援友、福建九援隊的援友，特別是昌都的干部，長年累月的高原身心調適，長途跋涉的天塹險途，付出的是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他們的奉獻難道不是利人利他的本分事、平常心？！

中秋時節更思鄉。朱熹說：月印萬川，灑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是的，家人親友與我們援藏人并未分離，就像天上明月，照古照今、映海映川，都是這輪明月，也歸于同輪明月。人心若相連，又豈在朝暮旦夕，又豈在咫尺天涯。我們援藏是千山暮雪，但不是只影而去，是父母的叮嚀、是愛人的關切、是子女的翹首，更是他（她）的默默奉獻、心心相連。那么，我們的人生該有怎樣的印跡留在三江大地，我看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走來，莫等閑，要作那印川之月，以清輝月明、慈悲柔光，螢照初心、辛勤耕耘，留下歲月的足跡。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雪域高原的夜空，皓月寧靜，人間悲歡離合，始于春暖花開，歸于圓月空明，喧囂與寂寥皆被流年偷換，換去欲求、換來安祥。蘇東坡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我此時，正處江河之源，雖然蒹葭夜有霜、月寒高原蒼，但有千里共此明月，康巴卓卓起舞，祝愿：天長地久，花好月圓！（作者：昌都檢察院 福鼎檢察院 徐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