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初恩看看路邊看熱鬧的男女老少，果然都是清一色的藏青面的棉鞋、布鞋，偶爾還有閃光打眼的皮鞋，而踩在青石板官路上悄無聲息行進的紅四軍隊列中，大多還是纏裹了布條的草鞋，就連他這連黨代表的腳上也不例外。涂水根干紅軍前沒個正兒八經(jīng)手藝，常以游走四鄉(xiāng)收鴨毛為營生，株洲、萍鄉(xiāng)這些大城市都去過多回，他對于城市，就像貓熟悉魚腥味；對于鄉(xiāng)村，又像狗熟悉自己的窩。王初恩正想說點什么，街上的百姓忽然發(fā)一聲喊，潮水一般扭頭朝一個方向跑去。隨后，男女老少的聲音像傳遞口令似的，由遠處傳向更遠處："走啊，去看死鬼郭鳳鳴嘍！"

　　王初恩覺得奇怪。長嶺寨戰(zhàn)斗正酣時，他曾遇到過團長伍中豪，伍團長興奮地告訴他，敵旅長郭鳳鳴眼見長嶺寨陣地難保，親自從城內(nèi)率眾反撲，已被紅軍擊斃。難道情況有誤，郭賊未死，被捉進汀州不成？

　　福音醫(yī)院在山上，是個清靜之處，各種消息閉塞，正好隔絕了塵世一般。

　　這兩日，城外的槍炮聲時緊時松，響得像濕柴燒鍋，"噼噼啪啪"的，就連上帝心里怕是都不安寧。瑪麗亞心驚肉跳的，開始以為城外又在鬧匪患，后來聽動靜不對了。魏約翰醫(yī)生悄悄告訴她：是那支紅帶子軍隊又打回來了！瑪麗亞一愣，記憶像夏日里的汀江水，洶涌而來。一年多前，那支路過汀州的南昌暴動的義軍，人人脖口扎著一根臟污、破損的紅帶子，說是共產(chǎn)黨的部隊。哦，那個臉盤眉鋒都像石頭雕刻出來的紅軍傷號，還是個長官呢，他叫什么來？瑪麗亞努力想了半天，還是徒勞。快有一年半光景了，原本以為將那支遠走高飛的紅帶子軍和那個受傷的長官一起忘掉了呢，誰想到做夢一樣，紅帶子隊伍又回到了汀州。那個石刻一般長相的長官傷號呢？他還在隊伍上嗎？昨天上半夜，槍炮聲平靜下來，瑪麗亞還面對圣母像和透明般的燭火暗暗禱告了一支香的功夫。前年秋天，大概九月光景，城外也是這般槍炮轟鳴，也是天亮時，一支軍隊開進了汀州城。福音醫(yī)院的女護士瑪麗亞跟著魏約翰醫(yī)生上街看熱鬧。街上的商人們無事不曉，他們說，這支軍隊就是上個月在南昌城里舉旗造反、赤色暴動的那支"紅帶子"軍，說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進了汀州城的紅帶子軍并不像商人們嘴里那么可怕，更不曾殺人放火，打劫商鋪。那支隊伍盡管衣衫襤褸，疲憊不堪，但小伙子們精神頭十足，一個個曬得油黑锃亮，兩只白白的眼仁放光，一路上嗷嗷叫地吼著軍歌，邊進城邊好奇地東張西望，打量著城內(nèi)的牌坊街樓。那一日，瑪麗亞正看得入神，就聽傳來一陣吵嚷聲，幾名夫子抬著一副擔架，停在了路邊，上坐著一個身上纏了繃帶的二十八九歲的軍官，那人一張臉盤方正，眉鋒處都有棱角似的，好像石頭雕刻出來的，看上去有點南人北相。吵鬧的原因是他不肯坐擔架，要士兵牽他的馬來。幾個士兵模樣的弟兄正圍著他苦苦相勸，非要他坐擔架，雙方僵持不下。魏約翰醫(yī)生走過去，一眼看到那軍官又黑又臟的繃上已經(jīng)透出膿水，渾身的汗酸味中透著刺鼻的腥臭。魏約翰醫(yī)生皺了皺眉頭說："軍官先生，你的傷口已經(jīng)感染了，必須盡快手術(shù)，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否則你將有生命危險。"

　　那軍官一張被南方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臉上一副鐵青色，透出肅穆的騰騰殺氣。他把惱怒轉(zhuǎn)向了魏約翰醫(yī)生。

　　"你是什么人？臉蛋上劃一刀--多嘴！"

　　瑪麗亞見那軍官耍蠻，當街羞辱魏約翰醫(yī)生，心中十分生氣。在福音醫(yī)院，除了傅連暲院長外，瑪麗亞最敬重的就是魏約翰醫(yī)生了。她忍不住開了口。

　　"軍官先生，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是福音醫(yī)院的魏約翰醫(yī)生，汀州城里沒人不認識他。"

　　坐在擔架上的軍官有傷在身，轉(zhuǎn)身遲緩。等他臭著一張臉，扭過頭來正要發(fā)作，卻一眼瞅到了瑪麗亞那張秋日里燦爛無比的面容，他立時像冰塊撂在了大太陽底下，又像中了槍似的啞了火，口不能語，身子一軟，癱倒在擔架上，由著夫子們抬走了。魏約翰醫(yī)生叫瑪麗亞給擔架帶路，帶他們拐上了前往福音醫(yī)院的坡路。后來，福音醫(yī)院傅連暲院長與紅帶子義軍成了棒打不散的好朋友。幾天之內(nèi)，福音醫(yī)院共收治了起義軍三百余傷員，包括一名叫陳庚的營長。